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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花城》2023年第2期|马拉 :大艺术家(节选)

2023-05-18 09:31:00 来源:《花城》2023年第2期

导读


【资料图】

两位画家,一个是南方城市铁城中生活安稳的原住民,远离圈子做了一名寂寞的画者,另一个南下铁城奋斗经营,以外来人的身份成为本地美术的代表人物。在同一片土地上,在声名不显中,两位艺术家结下了真正的友谊,最终不免分道扬镳。

大艺术家

马 拉

赵介休和孙敬之称得上好朋友,这在铁城人人皆知,算不得什么稀奇。发迹前,每隔几天,赵介休提着酒肉,沿着石阶小巷去找孙敬之。孙敬之家住河边,出门走几步,便是一条河水。以前,还有人在河里洗菜洗衣服,现在没了。倒不是河水不干净,人懒了。要洗衣服往洗衣机里一扔了事,洗菜站在厨房水池边,洗完就能入锅,省了来回走的工夫。方便是方便了,孙敬之还是有些留恋。早些年,老婆在河边洗衣服,他在门口看着,心里满是欢欣。等老婆洗完衣服,直起身来,用手抹一下脸上的水珠,冲他一笑,那就不仅是欢欣了,整个人都体贴舒服了。他住的老城区,剩下的河涌不多,都埋在了路面下,流经他家门口的这条,作为老城区的景观和念想保留了下来。为了这点念想,孙敬之舍不得搬,这条水看着他长大的。偶尔,孙敬之搬条小板凳,坐在河边钓鱼,收获多不大,一个上午能钓三五条,大大小小的。他意也不在鱼,虽说这岸边的榕树、旧房子和香蕉看了几十年,再看,还是喜欢。钓到鱼,有时他直接扔回水里去,有时也拿回家。这些年,河里的罗非多了,以前这玩意儿少。他有好几年没在河里钓到鲈鱼了。上次钓到那条鲈鱼,有两斤多。杀了一看,覆膜像是涂了一层水银,鳃子也是鲜红鲜红的,没一丝黑杂。这是条好鱼。他给赵介休打电话,叫他来吃鱼。赵介休在电话里笑,这是条什么鱼,劳您动这么大的驾?孙敬之说,你来。赵介休说,来,当然来。孙敬之约赵介休吃饭,有,但是少。但凡孙敬之约饭,只要没有非常特别的情况,赵介休都来,也不问缘由。那次,孙敬之打电话,语调里有点兴奋,过来吃鱼,我钓的,两斤多的野生鲈鱼。那会儿,河里鲈鱼还有,一年总能钓到一两条,只是个头这么大的少。那顿饭,孙敬之和赵介休吃得愉快,酒也喝得不少。

孙敬之家的院子,以前,赵介休常来。他喜欢那个院子。和孙敬之不同,赵介休是外地人,用现在流行的官方称呼,他算新铁城人。这个称呼,赵介休不大喜欢,用了新旧,还是有了区别心,到底还是没把你当自己人。相比较隔壁的深圳,仅从称呼上就见出了高下,同样是外来人口,深圳说的是“来了就是深圳人”,听着就让人心暖。换在以前,赵介休介意,现在不了。对他来说,这已经不是个事儿。用他常说的话,如果你是重量级选手,就不要把自己拉低到轻量级的水平,你和他计较,你就输了。拳王永远不会和路边叫嚣的蠢货动手,你一动手,就是给他脸了。刚来那会儿,赵介休才二十岁出头,分配到镇上当老师,正经的分配。从长沙到铁城,赵介休有点不适应。虽说离得不远,整个环境不一样了,最重要的是语言完全不同了,气候倒还是其次的。赵介休尤其受不了铁城排外。在他看来,铁城算个什么东西,不过是仗着改革开放的势头,换在以前,这儿连流放的犯人都嫌弃。话是这么讲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,你到铁城毕竟是来讨生活,你祖上再阔气也救不了你的急,人家祖上再破落户,这会儿阔气起来了。刚来铁城,赵介休去市场买菜,卖菜的老头老太太不搭理他。偶尔搭理,还是操着一口铁城话。白话本就不好懂,作为白话方言的铁城话就更难懂了,赵介休一句也听不明白。每次买菜,他连要给多少钱都听不明白。只好估摸着,掏出大票子,人家找多少算多少。后来,总算学会了几句,勉强能买菜了。不学还好,一学更气了,人家挣他的钱也就罢了,还一脸看不起,一口一个“捞仔”,一口一个“番薯佬”。赵介休气得连菜市场也不去了,也坚决不肯再学白话。他说,这他妈也太欺负人了。几十年过去了,世道变了。如今的铁城,基本以普通话为主流。很多本地的孩子,也不会说铁城话了,从小在学校里说普通话说惯了。多年后,和本地人聊天谈事,如果人家用铁城话,赵介休会礼貌地提醒,不好意思,我听不懂铁城话,麻烦你用普通话。这当然是个幌子,在铁城生活了这么多年,还讨了个铁城老婆,他早就能听得一清二楚。之所以这么说,还是当年的那口气在。孙敬之也是本地人,他俩能成为好朋友,有原因。第一次看到赵介休的画,孙敬之喜欢。他兜兜转转托人找到赵介休,特意约了赵介休吃饭,用蹩脚的普通话表示仰慕,还对铁城美术界的盲目自大、沾沾自喜提出激烈批评。这话,赵介休听着舒服。尤其是看孙敬之说普通话,说一句像硬吞几个螺丝,脖子都梗硬了,那股艰难劲儿,让赵介休觉得受到了尊重。两人交往久了,赵介休知道,在铁城美术界孙敬之是个异类,他身在圈里,就像一条鲇鱼,搅得周围不得安宁。他也知道,只有和他在一起,孙敬之才会硬着脖子说普通话。赵介休领情。彼此有了认可,成为朋友就成了自然的事儿。再后来,赵介休对孙敬之说,你说铁城话吧,我听得懂。孙敬之问,真懂?赵介休说,真懂,我又不笨,来了这么多年,怎么可能还听不懂。孙敬之说,我还一直以为你听不懂。赵介休说,那是做给别人看的,你不是别人。两人再说话,各说各的,赵介休长沙话,孙敬之铁城话,倒也很是有趣。在铁城,赵介休就这么一个本地人朋友,够了。

熟了之后,赵介休也不客气,时常去孙敬之家里,找他聊天喝酒。那会儿,两人也都还年轻,孙敬之父母还健在。二老在铁城待了一辈子,以前没见过外地人,不要说外地话,普通话他们都听不懂。那一代的老人,多是如此。刚开始,二老对家里时不时来个“番薯佬”还有点不适应。见了赵介休虽也给个笑脸,话却不怎么说,他们说什么赵介休听不懂,赵介休说什么,他们也听不懂。来的次数多了,彼此能打上招呼了,别别扭扭地说几句简单的话。赵介休人聪明,又风趣,喝了点酒更是滑稽,二老喜欢。要是赵介休有事,十天半个月没来,二老还问孙敬之,阿休怎么好久没来了?有了这层关系,两人来往更加密切。赵介休看着孙敬之孩子长大,结婚。看着二老从壮年变老,过世。赵介休喜欢到孙敬之家里聊天喝酒,绝无省钱之意,他是真爱这个院子。和铁城传统人家一样,孙敬之家院子大,里面种了一棵枇杷,一棵龙眼,还有一棵荔枝。香蕉没种,门外就有。院子大,地面铺的水泥,灰白的一层,时间久了,有了土色,还有地方起了苔藓,墙上就更不必说了,摸上去软软的一层。这院子让赵介休想起他家,虽然里面种的东西、摆设都有不同,家的气息是一样的。有时来得早,两人各搬一张凳子坐河边钓鱼。一边钓鱼,一边说话,也抽烟。到孙敬之家,赵介休多是一个人,到了之后,要是想起了谁,再叫一个两个,多了就不叫了。三四个人围着张小方桌,桌上摆满了酒菜,吃着喝着,风就算有些热气,那都不是事儿了。赵介休话多,孙敬之话少。喝起酒来,赵介休气势大,真要喝起来,他喝不过孙敬之。头几次,赵介休还不服气,他怎么可能喝不过孙敬之?一定是过程出了问题。时间久了,他知道,不是过程问题,纯属实力问题。孙敬之端杯不急不躁,却绝不偷奸耍滑,养金鱼的事情是绝不干的。除开酒量大,持续战斗力也强,只要赵介休愿意,孙敬之可以一直陪着,陪到他趴下为止。年轻时一起喝酒,喜欢臧否人物,总说这个好,那个不好。赵介休当着孙敬之的面骂过不少人,也有怀才不遇的委屈。他也为孙敬之抱不平,这么大的才华,连个市美协理事的名分都没有,这也太眼瞎了。孙敬之听着,也不反驳。赵介休说,你就是太骄傲了,眼里没有人。孙敬之说,那你算什么?赵介休说,有些东西,还是要争取的,今天的艺术家和以前不一样了,没有名声,你什么都不是。孙敬之一笑,你说得对。赵介休说,我不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假话,要是真话,既然你认为我说得对,为什么不去做?你有这个条件。孙敬之说,我还是喝酒吧,有些事我做不来。赵介休说,你还是生活得太安逸了,没有动力。你要是像我一样,你就有动力。光身一条到了铁城,什么都得靠自己。孙敬之说,人和人不同。赵介休说,哪有什么不同,你这是一世不愁,无所谓了。有地有房有分红,你得的,我辛辛苦苦都得不到几分。孙敬之说,你跟我说这个有什么意思。赵介休说,那不说了。

等人到中年,赵介休早从镇上到了市里,成了铁城美术界头面人物。只有孙敬之,还住在老院儿里。赵介休还是隔几天去找孙敬之,话题不觉早已变了。从臧否人物到交流技艺,再到随心所欲随意枝蔓无谓宽窄自由烂漫,这都是时间结出来的果实。一日,赵介休照例提了几盒烧味,又买了一斤上好的肥牛,让店家调好味。再去海鲜档口,挑了两只当季的青蟹,正是膏肥肉满的时候。孙敬之喜欢吃蟹,也有耐心。吃完一只蟹,摆出来那壳儿,还是完整的一只。那种手艺,赵介休羡慕了一辈子。他也喜欢吃蟹,吃得没耐心,大小的碎壳儿摊了一桌子,没个看相。不止一次,他对孙敬之说,就不说别的,光吃个螃蟹,都能看出我俩的不同来,你耐心干得细活儿,我沉不住那气。到了孙敬之家里,赵介休把牛肉和蟹递给孙敬之,又找了碟子,把烧味摆了盘。烧味还是那几样,脆皮五花肉、烧鹅,外加一份白切鸡,都是铁城常见的吃食。一二十年吃下来,赵介休爱上了这个味儿。除开湘菜粤菜,别的菜他吃不进去了。偶尔,赵介休也买个麻辣鸭脖、鸭掌什么的。赵介休吃得津津有味,孙敬之拿起来咬上一小口,连连吐舌头,这么辣,你怎么吃得下去?他得喝半杯水涮涮那辣味儿。这还不是最紧要的,紧要的是鱼。赵介休自恃湖南人,洞庭湖边长大的,吃鱼不说天下无敌,那也是挑剔讲究的。到了铁城,吃过铁城各种清蒸鱼,他服了输。更厉害的是隔壁顺德,顺德人有句口头禅“出了顺德不吃鱼”。以前,赵介休觉得这是吹牛。等有一天,他出了广东,外地的清蒸鱼,他也吃不下去了。这才服了顺德人做鱼的厉害。孙敬之菜做得好,尤其是蒸鱼,更是一绝。同样一条常见的草鱼,孙敬之蒸出来,细嫩软滑,鱼肉晶莹透亮,有玉质。他蒸出来,鱼肉白森森的,像是水洗后沉下来的石灰,一入口,柴。他还记得前些时,孙敬之在门口钓了条两斤多的鲈鱼,打电话叫他来吃,那条鱼,孙敬之用了心,蒸得分秒不差。他还想着鱼,孙敬之炒好了牛肉出来,又进去端出一盘姜葱炒蟹。那蟹炒得,三个字,说不得。为什么说不得?看着尽流口水了,一张嘴,怕口水掉地上。桌上还有两个青菜,烫的生菜,腊肠炒芥蓝。等其他人吃完了,孙敬之和赵介休收拾了桌子,把剩下的菜理理摆好,端到院子里。他俩准备好好聊天喝酒了。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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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拉,1978年生,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《收获》《十月》等文学期刊发表大量作品,入选国内多种重要选本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余零图残卷》等五部,中短篇小说集《铁城纪事》等四部,散文集《一万种修辞》,诗集《安静的先生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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